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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李白:叶想衣裳花想容

张一南 张一南 2024-04-06

叶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。

若非群玉山头见,会向瑶台月下逢。

一枝红艳露凝香,云雨巫山枉断肠。

借问汉宫谁得似,可怜飞燕倚新妆。

名花倾国两相欢,常得君王带笑看。

解释春风无限恨,沉香亭北倚阑干。

《清平调》的歌词作者是盛唐诗人李白。《清平调》是连缀在一起的三首七言绝句,千百年来脍炙人口,一面被作为诗,选入种种流行的诗歌选本,得到一代又一代学子的讽诵和膜拜;一面被作为歌词,谱上每个时代最美的旋律,由一代又一代的歌人传唱至今。

李白的《清平调》是我们所熟悉的,却又因时代的久远而被神圣化,反而令人觉得隔膜。《清平调》本来就是李白写的一首歌,最好还是被还原为一首歌来欣赏。

《清平调》是七绝,七绝有乐府体,有徒诗体,《清平调》属于乐府体。所谓乐府,就是歌,真正的乐府,就是街头巷尾传唱的流行歌曲。不管什么年代,什么民族,什么阶层,人都是要唱歌的,这个歌就是乐府。

一个群体喜欢的乐府,可以反映这个群体的精神面貌。歌要有歌词,歌词就是诗。如果时代变了,听众的阶层变了,曲调就有可能不耐听了,或者失传了,但歌词仍然可以打动人心,被谱上新的曲子,或者被拿出来单独欣赏。这样,诗就慢慢地从乐府中独立出来,甚至出现了不为音乐而写作的诗,就是徒诗。而做过歌词或者可以做歌词的诗,就是乐府。并不想做歌词,但是也模拟歌词的艺术风格的徒诗,就是拟乐府。李白的《清平调》一开始就是作为歌词写出来的,所以是乐府。

每一代人喜欢的曲调都是不同的。可能上一代人喜欢燕乐,下一代人就喜欢清商乐去了,就好比上一代人喜欢苏联歌曲,下一代人就喜欢粤语歌去了。曲调不同,歌词的形式也就千差万别。初盛唐流行的曲调是燕乐,是从西域传来的音乐,有很强的娱乐性。而盛唐歌词的流行体式,则是七绝。

有时候,盛唐诗人写好了七绝,就被乐工拿去谱曲,放到街头巷尾去唱。中唐人薛用弱的《集异记》里就记载了著名的“旗亭画壁”的传说,大意是说:开元年间,王昌龄、王之涣和高适一起去喝酒,旁边有歌妓在唱歌,仔细一听,唱的歌词有不少采用的是他们自己的作品。于是这三位突发奇想,想统计一下唱谁的歌词多。

于是每当歌妓唱一首谁的歌,谁就在墙上画一道为证,是为“画壁”。竞赛的结果是,歌妓唱了一首高适的,一首王之涣的,两首王昌龄的。有意思的是,歌妓唱的这四首诗中,除了高适那首是形式比较古老的五言歌行体外,其余的三首都是七绝,可见当时用七绝做歌词是普遍现象。

有个说法叫“诗庄词媚”,其实从整个文学史来看,说“庄”与“媚”是徒诗与乐府的分别,可能更恰当些。给音乐写的歌词,具有很强的娱乐性,所以就得妩媚多姿,色彩明丽,让人喜闻乐见。模仿乐府的徒诗,也就是拟乐府,要学习乐府的风格,当然也得跟着“媚”。而纯粹的徒诗,完全出于个人情感的创作,属于为己之学,则可以庄严典雅一点。

《清平调》是乐府,所以还是比较“媚”的,相当于宋人写的词,不能按照徒诗的“庄”去理解。在《清平调》的故事里,大诗人李白不是以诗人的身份出现,而是以词人的身份出现的。

据说,在一个暮春,唐明皇带着杨贵妃赏牡丹,乐师李龟年奏《清平调》,唐明皇说,还唱老歌词,没意思,于是就赶紧叫李白来写新词,李白就以堪比林夕写《明知故犯》的速度,写了这三首七绝,当做《清平调》的新歌词。

皇上听了很开心,后来的读者读了也很开心。这三首七绝是这样的:

叶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。

若非群玉山头见,会向瑶台月下逢。

一枝红艳露凝香,云雨巫山枉断肠。

借问汉宫谁得似,可怜飞燕倚新妆。

名花倾国两相欢,常得君王带笑看。

解释春风无限恨,沉香亭北倚阑干。

第一个字不是错字,而是较早的版本。通行的版本,包括邓丽君唱的版本,都是“云”。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写的是人,说美女的衣裳像云,容貌像花;“叶想衣裳花想容”写的是花,说牡丹花的叶子像美女的衣裳,花朵像美女的容貌。“叶”与“云”的差别,就是写花还是写人的差别。

考虑到当时的语境,还是写花的可能性大。因为如果是直接写杨贵妃的话,杨贵妃正在席上坐着,是这首歌的第一听众。而宫体诗写女子,都是写她们的外貌,并非歌颂她们的品德,这是把女性物化了写,无形中对被描写者是一种贬低。 所以,齐梁的宫体诗从来不写身份高贵的女人。

如果一首歌只歌颂你的美貌,然后唱给你本人听,不要说你是杨贵妃,就算你只是一个老百姓,听了也不会惬意。这不是讽刺与否的问题,而是对人的主体性的贬低。

李白写一首歌献给身份高贵的杨贵妃,如果直接歌颂她的外貌,是很不得体的行为。而如果歌颂牡丹花的美,借以暗暗地赞美杨贵妃,则是正常人会做的事。所以,《清平调》还是借写牡丹花来写杨贵妃,而不是直接写杨贵妃。

如果把《清平调》看成歌颂牡丹花的,很多字词理解起来也更顺畅。关于这个问题,钱志熙先生在《李白<清平调词>新解——从“叶想衣裳花想容”说起》(《中国典籍与文化》2008年第4期)一文中做过详尽分析。本文仍取《清平调》写牡丹花的说法。

这三首绝句的排列,看似随意,实则有章法可循。前两首明写花,暗写人,两首之间有一定对称关系,第三首点出人,把花和人结合起来写,有点像后世曲子词的“双曳头”结构。邓丽君演绎的版本,在音乐上也很好地勾勒出了这一结构。

第一首以写花所处的环境为主,以写花本身的美丽为辅,通过环境的高洁来衬托花的美。花的叶子好像衣裳,花朵好像容貌,更兼春风吹拂着花圃的门槛,漙漙的朝露凝结在花叶上、花槛上,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。

“春风拂槛露华浓”一句,写得浓墨重彩,将牡丹花开的背景写得富艳精工,即使读者一下子想象不到这是什么样的景象,光看字面,也觉得非常漂亮,这就得益于写作宫体诗的功力。这两句把花放在背景下写,出彩的是背景。

后两句看起来略有点轻率:这么出众的美人一样的牡丹花,这么美丽的清晨景色,会是出现在什么样的地方呢?一定是众仙会聚的群玉山头吧?是的,否则还会出现在哪里呢?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和风清露的映衬下,如果不是在眼前这仙境,要见到这朵脱俗的牡丹,大概就只有在瑶池的月下了吧。反正都是仙境,人间是见不到的。

相比之下,这两句写得不那么漂亮,甚至有点俗气,但这就是乐府的要求。乐府是用来唱的,需要简单直白,在酒席上随便听听就能懂,如果太含蓄,反而不是乐府的本色了。

这一首虽然写得简单,赞美杨贵妃却很巧妙。杨贵妃做过女道士,现在又陪伴着九五至尊,李白说这朵牡丹花必须是处于仙境,可谓一语双关。因为从仙境落笔,所以这一首突出牡丹的仙气。无论是“春风拂槛”的飘逸,“露华浓”的高洁,还是“群玉山”、“瑶台”的设想,都把牡丹写成了仙家之物。而这仙气中,又自有艳丽之色。“春风”一句,不直写牡丹,却让人感受到牡丹的浓艳色泽,不失其富贵本色,“群玉山头”、“瑶台月下”的烘托,也引人联想牡丹本身的美丽,由此为第二首写牡丹的艳丽做了铺垫。

(元)沈孟坚《牡丹蝴蝶图》

第二首仍是从花落笔,劈头便写“一枝红艳露凝香”,仿佛一朵鲜艳的牡丹突然出现在游人面前。色调浓艳,仍然是宫体诗的语言特征,与前首的“春风拂槛露华浓”隐隐呼应。之后,诗人没有再把镜头摇到背景上,而是老老实实继续给牡丹打特写——这也是宫体诗喜欢的写法。


诗人把牡丹比作美人,比作巫山神女,令人魂牵梦绕,思之断肠。把美人比作花的很多,但把花比作美人的,非得有对齐梁式审美的坚定信仰不可。

然后,诗人又用了一个比喻,接着把花比作美人。这么美的花,什么样的美人可以与之相比呢?——仍然是这种直白的比较句式,与前首再次呼应。——必须得是汉代皇宫中的美人吧。汉代皇宫中的美人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比它,必须得是艳冠六宫的赵飞燕了。赵飞燕也不是一定能比得过它,必须是得化了新妆才行。 这首诗是直写牡丹花的艳丽,借美女的美来形容牡丹的美。而这艳丽之中,又有仙气。巫山神女不仅是美女,也是仙女,而汉宫也是另一个仙境。由写牡丹之美,写到美女赵飞燕,又带出了作为背景的汉宫,符合宫廷音乐的身份。

这样,第一首写环境为主,写花为辅,写仙为主,写丽为辅;第二首写花为主,写环境为辅,写丽为主,写仙为辅。前两首诗分工明确,内容对称,互相呼应,富于结构之美。

需要说明的是,第二首诗仍然是写牡丹,不是直接写杨贵妃,所以是用赵飞燕比牡丹,不是比杨贵妃。之所以用赵飞燕,是因为这是乐府,需要听得懂,赵飞燕的故事可以保证杨贵妃熟悉,听得懂。李白当时被唐玄宗召来,抢命似的写成这三首歌词,未必有时间仔细斟酌典故。

很难说写到赵飞燕就是有什么讽刺的意思。杨贵妃也未必有心思细究典故后面的背景,她也懂得,李白在这儿就算不写赵飞燕,也肯定得写另一个妖艳女子。因为这是乐府,而且是燕乐,审美的对象是女子的外貌而不是德行,如果李白在这里写一个特别贤德的皇后,来赞颂杨贵妃的德行,那就无趣了,就不是燕乐了。 这里的赵飞燕形象,与明媚鲜妍的牡丹花,或者富丽堂皇的汉宫一样,都是宫廷里的一个摆设,映衬出杨贵妃的光鲜,但不可与杨贵妃相提并论。

第三首把花和人合起来写。“名花倾国两相欢”,从花写到看花的人。这里的“倾国”就是指看花的人,不是指赵飞燕,而是指杨贵妃。“名花”与“倾国”之间只有简单的并置关系,没有比喻关系。美丽的花还得有天姿国色的美人来看。“倾国”点环境之高洁,“名花”点花朵之美,收束前两首诗。

“常得君王带笑看”,君王带笑,既是看花,也是看人,又收束前一句。“君王带笑看”是典型的燕乐歌词,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庙堂之乐中,也不会出现在正经的律诗中,因为“诗庄词媚”。

“解释春风无限恨”的“解释”,就是消解、释放,牡丹是春天的压轴戏,足以消释春风中的无限遗憾。这一句暗点杨贵妃,杨贵妃可以消除君王的烦恼,正如牡丹花能消除春风的烦恼一样。这一句恭维得比较巧妙,但仍然着落在牡丹花身上。

末句“沉香亭北倚阑干”,仍然写牡丹花。牡丹花在亭子北边的阑干下开放,好像美人靠着阑干一样,足见牡丹是有情的。但是,这个牡丹这时候又不是杨贵妃了。牡丹花可以“倚阑干”,花做出人的动作,是有情趣的。但是杨贵妃不能“倚阑干”,那样就太不雍容了。

词人就要进得去出得来,当你以为牡丹花就是杨贵妃的时候,他又猛地一下把你拉回现实,告诉你牡丹就是牡丹,不是什么杨贵妃。

结尾回到现实,不再幻想仙境,也不再牵扯杨贵妃,而是老老实实写牡丹花开放在沉香亭北的实景。这种结尾,是最规矩的章法,也是最自然的章法,有点像我们写作文的路数,没有奇巧,却像换上学生装的明星一样,自有一种清纯的美。这也是继承初唐的写法。

给宫里写歌词是李白在长安的职业之一,这三首《清平调》就是宫廷里的流行歌曲。比起里巷谣谚,自然是要雍容华贵一点,规矩一点,但是就通俗易懂、摇曳多姿来讲,本质上还是流行歌曲。

在李白以前,宫廷生活主要是靠长得很像五律的宫体诗来表现,李白本人也写过反映宫廷生活的宫体五律。《清平调》把宫体诗的内容和七绝这一当时方兴未艾的乐府形式结合起来,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中唐以后,诗人们创作大量的反映宫廷生活的七绝,称为“宫词”,成为一种文学体式,也造就了不少优秀作品。李白的《清平调》三首早而有名,应该是“宫词”的一个重要源头。

作为一位曾经多次拟写《昭明文选》,有着深厚古典诗学积淀,叹息“大雅久不作”的传统诗人,李白坦然地接受了七绝这一新兴的乐府体式,积极地参与到七绝的创作中来,并且饶有兴味地用这一看似“小道”的乐府体吟咏旧的文学内容,这种对新与旧的同时接纳,是盛唐人的大胆,盛唐人的胸怀。乐府的形式是变动不居的,而不断地接受新的形式,用最通俗的语言、最热烈的情感去大胆地歌颂美,才是中国乐府不变的传统。

李白所歌颂的时代早已离我们远去,最早唱出《清平调》三首的音乐也无从查考,然而《清平调》那美丽的辞藻,其中传达出来对纯粹审美的追求,永远地打动着后世的读者,促使他们贡献出自己的聪明才智,一次又一次地与李白隔空对唱,把《清平调》变成新的音乐,新的小说,新的诗。

就是这样一首歌颂花朵、描写妇人女子的小小歌谣,跨越了一千多年来种种的文化断层和音乐变迁,承载了世世代代的中国人对曾经的美好的眷恋,和自己动手修复这种美好、将其引入自己新的生活的强大能力。大概,这就是中国的乐府传统拥有不朽生命力的原因所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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